寻乡,寻乡

□冯国平

字数:1295 2024-12-11 版名:文苑
  在这样的夜晚,我想起了我的村庄。
  一条巴河缓缓流淌,我从王家沱往风滩河走,然后乘坐轰隆隆的汽船去往县城。从沙溪子上岸后,踏着光滑的青石板路拾级而上,走过大约十亩地,便是一丘一丘的水田,那柔软又细瘦的田埂路上,遍布父辈们留下的脚印和辛酸。那些烈日底下弯腰、扶锄、流汗的情形,在我的脑海里日渐模糊和陌生。
  抽穗的稻田里弥漫着只有农人才能感受到的稻花香,淡淡的。闪烁的流萤也提着灯笼,匆匆地穿梭其中,辉映着天上星光,荡在水中变成了稻田里的星光。更有韵味的是响成一片的蛙鸣,“稻花香里说丰年,听取蛙声一片”。
  这时候,我的大哥便会陪着父亲,提着一盏马灯去查看稻田,估量养育稻田的水够不够,或看看田埂上有没有螃蟹。有时候,父亲会卷上一管旱烟,就着月色和星光一边吸烟,一边盘算着这一季的收成……
  然而,我从未想过,村庄有一天会离我而去。在老屋被拆除后,村庄被逐渐扩大的工业园区淹没了。想起村庄,我便想起少年丧母的孤独、困惑与无奈,深夜北风呜呜地溜进漏风的仓屋,老黄狗在屋檐下颤抖,发出令人怜惜的声音。我蜷在被窝里,望着屋外漆黑的夜空,遥想山那边城市里的高楼和伸向远方的轨道。当我回望村庄的道路,始终能看见母亲和父亲以及养育我长大的外祖母站在那儿张望,带着慈祥温暖的目光。
  每当春天到来的时候,槐花飘香,蜜蜂们忙碌地飞来飞去,燕子在屋檐下啄泥筑巢。夏天来临,粗壮的梧桐树上长满油绿的叶片,似一把大伞托起一片阴凉,夏日的阳光似乎也变绿了,风也温柔。秋天过后,我们会采摘几筐核桃摆在院中,那是无与伦比的快乐。如今,我在槐树林、梧桐叶、核桃树中寻找童年的缤纷,寻找对故乡的阐释。
  “一花知春,一叶知秋”,外祖母说树累了,树也需要休息。树为什么要落叶、要枯老,春天又为什么会发芽,我小时候没有想过,不过门前那棵老核桃树是我梦中至善至美的一道风景,它是我寻找归乡之路时永恒的坐标。
  巴河水依旧流向远方,我记忆中的村庄已改变了模样。老人们一个个离去,静静地睡在东山海螺沟里的坡地上。儿时的伙伴星散天际,各自一方,只有在过年时倦鸟归林,又匆匆离去。
  村庄在人生的路口一次又一次暗示我、牵引我,触动我的神经,让我心神不宁。那么多人走出了村庄,远离了村庄,忘记了村庄,村庄该多么难过。我们离开了村庄,村庄依然是村庄,而我们又是什么呢?村庄在我们这一拨孩子中反复比较、挑选,最终选择了当初木讷不言、多愁善感的我来叙述村庄、表达村庄、记录村庄,成为村庄的代言人。村庄养育了我,丰沛了我的血肉和灵魂,然而,那些散落在乡野间的故事,那些雨过天晴架在村头的彩虹桥,那些懂乡礼、知农事的农民却消失殆尽了。
  巴河流日夜,慷慨歌未央。村庄是起点,也是终点。村庄是根本剪不断的脐带,断了筋骨依旧连着血脉。诗人艾青说:“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?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……”是啊,村庄是我们年少时想逃离、年老时又回不去的地方,现实中的村庄安置我的身体,梦境中的村庄安放我的灵魂。每一次回乡又离别,都是一次小型死亡。山一程,水一程,找寻村庄的路渐行渐远,村庄虽然早已消逝在我的视野中,但在睡梦中却又清晰可见。当我再次回望,依旧可见乡亲们和亲人们慈祥而温暖的目光……